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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忆录——中国第一位女大使丁雪松的回忆

发布时间:2012/9/27发布者:系统管理员访问次数:

摘自《丁雪松回忆录》
    转眼我长到6岁,进了镇上福音堂小学。那是基督教会创办的一所学校,牧师、师娘两口子心得善良,见我聪明伶俐,很喜欢我。
记得升到高小时,语文课加重,学校聘请了一位在镇上很有声望的前清老秀才王星阶为我们授课。他国学底子深,教育方法得当,为人也豁达谦和,很少显露师道尊严,让学童们感到可亲可敬。我的堂妹丁容曾有诗称道他:“王师星阶老秀士,循循善诱遐迩称。当时小学课程简,偏重传世古诗文,教师深入能浅出,学子诵读趣味兴。”
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!”那是《论语·学而篇》,少不得讲讲学习要经常复习的重要性;“臣密言,臣以险畔,夙遭闵凶……”那是李密的《陈情表》,每每要求我们背诵下来,虽说我们并不完全明白那些深奥的大道理;其他还有什么《出师表》、《孔雀东南飞》、《木兰辞》、《桃花源记》、《千家诗》、等等。他每讲完一课,总要立即抽学生复讲,以加深人家对课文的理解和记忆。我是经常被他点名起立复讲的一个。每到这个时候,常见他倾耳细听,颔首微笑,显出满意的模样,然后大大夸奖我一番。我的作文也被他密密圈点,加上赞许的评语。这就大大引发了我对语文课的兴趣。中国的传统文化有许多精华,它教育你为人要正直,忠诚,为国尽忠,孝顺父母。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,深深打动了我,每当读到“旦辞爷娘去,暮宿黄河边。不闻爷娘唤女声,但闻黄水鸣溅溅”,或是“暮至黑山头”,“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”时,我都感到热血沸腾,自古以来征战沙场都是男儿们干的事,但古代的花木兰办到了,我为什么不能!只要有同样的环境,我也会戎装上阵,驰骋疆场,建功立业,光耀门庭。
我也很喜欢音乐课。岳飞的《满江红》、《苏武牧羊》等学堂乐歌,张扬的是不屈不辱的民族气节。每唱起这些歌,我都感到一股昂扬的正气,非常佩服精忠报国的民族英雄岳飞,惋惜他被奸臣秦桧害死了,也钦佩留胡十九载,宁肯牧羊也不投降的苏武。音乐陶冶人们情操的作用是不能低估的。教会里有一架风琴,我一直想要抚弄触摸一下,师母好像窥知了我的心思,示意说:“你可以来学学按风琴。”无非是七个音阶的高低中音区,稍加指点,我就能用风琴演奏曲目,使它发出奇妙的音响了。我也爱弄笛吹箫,从中感到莫大的乐趣。
不知不觉间,我读完了小学六年级,各科成绩都很好,我渴望继续求学,因为读书打开了我的眼界,知识就像是永无止息、无穷无尽的长江,我仅仅在岸边浅水处嬉戏了一下,沾湿了脚,还不曾向深处、远处遨游哩。木洞镇没有中学,要读中学,就要远赴重庆。那时节,谁家的孩子能到重庆读书或工作,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了,就像现在外省的子女能到北京求学一样,是很值得炫耀的,哥哥从我的作文里也看出我志向远大,但他还是个学徒,无计可施,家中经济拮据,哪有余钱供我外出求学呢?
福音堂里好心的牧师主张我到重庆去报考教会办的学校——文德女中。他写了封信要我去找文德女中的董事长,希望他能给我一些资助。我的一次走水路到重庆,进了文德女中,但是期望得到的资助却落了空,学校不设奖学金,学生全凭自费上学。入学的第一个学期,我成绩虽好,却因贫困遭到难以容忍的奚落和白眼。文德女中的学费和伙食费均很昂贵,就学的多是有钱家的小姐。女庶务相当势利,见了富家女笑脸相迎;遇到穷学生冷眼相视。每到月底开会的时候,她总要阴阳怪气地点几个穷学生的名,“×××,欠伙食费若干!”其中当然也包括我,这大大刺伤了我的自尊心。
那年冬天,我因唱歌好,发音很准、音量浑厚被选进唱诗班。圣诞节的夜晚,是基督教徒们隆重庆祝的一个节日,我和唱诗班的同学们一家挨一家地到牧师和老师门前去唱圣诗,报知耶稣降生的喜讯:“昔哉大卫王之城里,有一马棚简且白……玛利亚乃此慈母,耶稣乃是此孩童。”还有一支歌借用了德奥夏克《自新大陆》交响乐中的一段旋律,歌词大意是:“小子们,你可知,今日是何时?圣诞节,同庆祝……”
我们也唱到加拿大人文幼章先生家,他是我们中学的英语教师。文幼章出生在中国乐山,能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。他语言幽默,常常在教授英语的时候来几句重庆土话,引得同学们忍俊不止,课堂上充满了轻松欢快的气氛。没想到多年后,我和文幼章先生又有几次见面的机会。
文德女中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地方,学校那种嫌贫爱富的风气,使我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。当寒假来临,我从朝天门码头上船顺流而下回到家里的时候,发誓再也不上自费学校了。人穷志不能穷。
我在家里养病,却又不甘寂寞。文德女中是绝对不会去了,可是我求学的心并未死。有时我跑到江边去读书,望着浩荡东流的长江水,目随东来西往的船只,我的心又飞向了远方。我还能再到人烟稠密的重庆去读书么?木洞镇太小,它已经满足不了我求知的欲望了。
盛夏的一个黄昏,天气郁热得跟蒸笼一样。镇上的人们都在屋外纳凉,摇着蒲扇怕打着蚊蝇。成人们摆着龙门阵,孩子们三三五五地在戏耍。附近开木匠铺的一个姓张的女孩子摸黑来到我家。“正兰,还想不想念书啊?”“想啊!”我竖起了耳朵。她把我拉到一边,悄悄地说:“重庆有家学校收贷费生,不交学费和伙食费就能读书,你愿不愿去?”“真有这种好事?”我将信将疑。“果真不收钱,我当然去!”“你看。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。我拉她进屋,点起了煤油灯,在昏暗的灯光下,我看明白是重庆省立女子职业学校的招生简章,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收贷费生若干名,只要通过考试被录取,家境又确实困难可以免交伙食费。“太好了”我觉得我在做梦。“你要想去报考,咱俩搭伴一块去!”“要得!”再细看报名日期已近在眼前,我们决定即刻动身。
 母亲心疼我,开始不愿意我去,说:“你正病着,等病好了再说嘛!”我哪里肯依,一再说服因常年操劳眼角已显出鱼尾纹的母亲:“让我去试试看!如果考上了,学校又真不收费,我就念下去;万一考不上,我再回来。”
母亲见我去意已定,知道留不住我了,就从箱底找出了十元大洋,千叮咛万嘱咐:“考不上,就赶紧坐船回来。”我答应着,接过沉甸甸的银元,心里很不是滋味,那是老人家省吃俭用,积存了多少时光才存下来的,如今全塞给我了。俗话说穷家富路,她怕我在受委屈哟!
1937年,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,长江洪水猛涨,一片汪洋。因为水流湍急,载人的汽船已经停驶。走不走?怎么走?我和比我大几岁的张姐姐商定坐摇橹的木船走。那小船搭着一个防雨的小乌篷,低矮的篷内仅能坐下两三个人。天刚蒙蒙亮,我们就上了船。母亲前来送行,她舍不得自己才14岁的女儿独自出门去闯天下,送出很远很远,直到看不到这一叶扁舟她才回去。船只荡至江心,从篷内前后张望,只见清澈的长江变成了浑浊的黄河。小船逆水而上,在浪花中摇摆前进。上午烈日当空,船夫大汗淋漓,我们腹内也都翻江倒海闹腾起来。上边是骄阳炙烤着,在低矮的船篷里站不直,又坐不住,憋闷得很。我呕吐不已,把上船前吃的那点早饭全都吐了个干净。那一日,我滴水未进,粒米未沾,且不说没有胃口,就是吃点东西也会马上翻腾出来。唉!上学苦,上学难,要不要点转船头回家去?“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”。退回去,我将庸庸碌碌在木洞这个小天地里,像母亲一样苦一辈子。我没有退路,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闯,怎么也要学出点名堂来,扬眉吐气,为母亲争光。从木洞到重庆,乘汽船需要两三个小时,我们这只仅凭人工摇橹推进的木船,却整整一天,直到天黑,我们才摇摇晃晃地在重庆朝天门码头上岸。
我去投靠一个表亲,她热情地接待我。借宿两日,被臭虫咬了个体无完肤。到第三日,去省立女子职业学校报名考试。到发榜的日子,发现我不只是榜上有名,而且名列前茅,那份喜悦是难以形容的。